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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決戰節

所屬書籍: 成何體統

停靈最後一天,終於有消息傳來:邶山有人深夜出沒,搬動幾塊巨石,埋在了雪下。

「看來是選了PlanB。」庾晚音說,「咱們的人就位了么?」

夏侯澹:「在山裡埋伏多日了。出殯當日,禁軍也會將邶山圍起來,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。」

他們與暗衛敲定了行動細節,庾晚音又提起謝永兒的事。夏侯澹沒有異議,當下安排了送她的馬車。

雖然萬事俱備,庾晚音卻總覺得愈發不安,彷彿漏掉了什麼關鍵的細節。

她在腦中將計划過了一遍又一遍,越想越險。

夏侯澹:「別光顧著別人,你自己呢?要不然你也跟著謝永兒一道躲開先……」

庾晚音打斷了他:「我跟你一起去邶山。」

夏侯澹:「?」

夏侯澹皺眉道:「不行。」

「我可以喬裝成侍衛,像之前那樣——」

「你來也幫不上忙。」

「幫得上啊,否則造槍何用?別忘了我槍法比你准。」

「那也不缺你一個!」夏侯澹換了口氣,放緩聲調,「聽話,這一次是真的危險,我以為這事兒根本不需要討論的,之前封后的時候不都說好了嗎?」

「說好了什麼?」

夏侯澹:「。」

庾晚音逼他:「說好了什麼?」

「說好了讓我安心。」夏侯澹平淡地說,「你想讓我生死之際都多一份挂念么?」

庾晚音轉身大步走開了。

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遺言似的語氣,還是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。

暗衛覷著夏侯澹的眼色。

夏侯澹面色平靜,揮退了他們,獨自跪回靈牌前,等待新一批弔唁的臣子上門。

腳步聲由遠及近,庾晚音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,沒好氣道:「走吧,還跪個屁,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動手了,你打算陪太后過年?」

她沉著臉拉起夏侯澹,提高聲音喚來宮人:「陛下龍體有恙,快扶他回寢殿休息。」

夏侯澹倉促入戲,悲戚道:「可是母后……」

庾晚音懇切勸道:「陛下,龍體為重,莫誤了明日出殯。」

夏侯澹:「那,那也有理。」

於是他們回了寢宮,大門一關,趕走了所有宮人。

庾晚音:「包餃子么?」

夏侯澹有些詫異地看她的表情。庾晚音強壓下心中的焦躁,偏過頭去:「包吧,大過年的。我去喊北叔。」

一想到今日過去,不知道明日會如何,便覺時間從未如此寶貴,她連氣都捨不得生了。

夏侯澹笑了笑:「好。」

北舟欣然應邀,當場搬來全套廚具,展示了一手和面絕技。

夏侯澹脫掉孝衣,在一旁幫著剁餡,一刀與一刀之間的距離像人類的命運一般不可捉摸。庾晚音看了一會兒,忍無可忍地奪過菜刀:「邊兒去。」

夏侯澹不肯走,還非要發言點評:「你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。」

「那還是比你好一點……換個崗位吧,會包餃子么?」

北舟:「他怎麼可能會?我來我來,你倆都去玩吧。」

北舟動作麻利,雙手上下翻飛,一人頂十人。庾晚音沒找到幫忙的機會,決定去干點別的。

宮裡原本備好了過年的布置,只是太后死得不巧,只好全收了起來。庾晚音找了一會兒,翻出兩盞龍鳳呈祥的宮燈,沒法往外邊掛,便掛到了床頭自娛自樂。

她又去偏殿喊謝永兒:「吃不吃餃子?」

謝永兒:「……吃。」

夏侯澹居然提筆寫了副春聯。

庾晚音詫異道:「你這字?」

「怎麼樣?」

「你之前的字有這麼好嗎?」

夏侯澹頭也不抬,一筆勾完,嘴角也輕輕抬起:「練過了嘛。」

庾晚音歪頭細看,還在琢磨。明明是一起練的字,對方這進步也太飛躍了,突然就甩了她十萬八千里。

夏侯澹:「別琢磨了,我開竅了,而你,只能望塵莫及,無可奈何。」

庾晚音:「?」

庾晚音拳頭硬了:「你是初中生嗎?」

夏侯澹笑了起來。

謝永兒:「咳。」

她乾咳一聲,禮貌提醒他們還有個電燈泡在場:「有什麼我能做的嗎?」

「要說也是有的。」夏侯澹說,「你那吉他呢?抱過來彈一首恭喜發財?」

謝永兒傻了。

時隔幾個世紀,謝永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。

「你……你們兩個……」她手指發顫,「我彈吉他的時候……」

夏侯澹點點頭:「卡農彈得不錯。」

庾晚音:「還有愛的羅曼史。」

夏侯澹:「就是錯了些音,不過我忍住了沒有笑。」

謝永兒:「……」

「別這樣,」庾晚音綳著臉捅他,「其實也沒什麼錯。」

「是的是的。」

謝永兒:「…………」

餃子出鍋了。幾個人圍桌坐好,還倒了些小酒。

窗外天色已晚,大雪紛紛揚揚。

夏侯澹「咦」了一聲:「什麼東西硌我牙……」他吐出來一看,愣住了。

是一枚銅錢。

北舟笑著舉杯:「澹兒,萬事如意,歲歲平安。」這頓年飯吃得無比隨意,所以他也沒在意宮廷規矩,這一聲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。

夏侯澹頓了頓,忽然站起身來。

北舟還沒反應過來,愣是坐在原地,看著夏侯澹抬起雙臂,將酒杯平舉於眉前,對自己一禮。

是子輩之禮。

北舟嚇了一跳,手忙腳亂地站起來:「澹兒,使不得!」

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:「使得使得,叔你就受著吧。」她心想夏侯澹這舉手投足,那神韻抓得還真到位,又不知是怎麼練的,極具觀賞性。

北舟訥訥地回了禮,眼眶有些發紅。

夏侯澹又斟滿了一杯,接著就轉向庾晚音。

庾晚音:「。」

她若有所感,自覺地站起身來與他相對。

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,深艷的眉目映著酒光,眼中也有了瀲灧之色。他緩緩舉杯齊眉,這才莊重地垂下眼帘。

庾晚音模仿著他的動作,與他對鞠了一躬。

這是夫妻之禮。

她的耳根開始發熱,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變得燙手,彷彿有了合巹酒的意味。

謝永兒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餃子的速度。

雪勢已收,都城之上雲層漸散,露出了清朗的夜空。

李雲錫去探望岑堇天,順帶陪他吃了頓年飯,回來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語。跟他同車的楊鐸捷稀奇地問:「你怎麼了?」

「你說……」李雲錫一臉難以啟齒,「那爾嵐對岑兄,是不是有點太過關懷備至?」

楊鐸捷朝後一靠:「嗐,我道是何事,原來你才發現啊。」

李雲錫:「?」

楊鐸捷輕嗤一聲:「我早看出爾嵐有龍陽之好了,我還以為你也心知肚明呢,否則起初為何看他不順眼?但是這個人吧,相處久了卻也不差……」

李雲錫呆若木雞。

楊鐸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「你怎麼不說『成何體統』了?」

千里之外,大雪如席。

林玄英站在河岸邊的高地上,垂眸望著兵士砸碎河冰取水。

「副將軍。」他的手下匆匆奔來,呈上一封密信。

林玄英拆開掃了兩眼:「端王明天就動手,到時天下大亂,咱們也不用隱匿行蹤了。其他兩軍出發更早,說不定都快到了。」

「那咱們……」

林玄英抬頭看了看遠處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城郭燈火:「做好準備,直接殺過去吧。」

宮中。

一頓餃子吃飽喝足,謝永兒告辭回房去收拾行李。

臨走前她將庾晚音叫到門外,從懷中取出一封信:「我明天走後,你能把這個轉交給蕭添采嗎?」

「行。別是好人卡吧?」

謝永兒:「……」

謝永兒能如願抽身離去,是蕭添採用業務水平換來的。蕭添采這情聖原本還想對她保密,但她也不是傻子,稍加推斷就想到了。

庾晚音:「真是好人卡?那語氣是委婉的吧?你可別把人傷到消極罷工啊。」

謝永兒哭笑不得:「這你放心。」

她看著庾晚音將信封貼身收好,似乎有些感慨:「沒想到,到最後託付的人會是你。」

人生如戲,劇情如野馬般脫韁狂奔到現在,她倆之間鬥智斗勇,至今也稱不上是徹底交了心。但謝永兒有此舉,庾晚音竟也並不意外。

或許她們都能和宮裡別的美女言笑晏晏,但出身與境遇相差太遠,有些心事終究不能用言語傳達。有時候,庾晚音莫名地覺得連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。

但那些惶惶不安,那些豪情壯志,甚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愛腦,謝永兒無需一字就能懂。在這方特殊天地里,她們是彼此唯一的鏡子。

有一個如此了解自己的人存在於世,是威脅,卻也是慰藉。

庾晚音拍了拍她的肩:「出城之後想去做什麼?」

「先遊山玩水一陣子,把這個世界好好逛一遍,然後……」

「隱居?」

謝永兒笑了:「怎麼可能?等你們安定了天下,我還想來拉點皇室投資,開創個商業帝國呢。」

庾晚音服了。不愧是天選之女,愈挫愈勇。

「有具體創業方向了嗎?」

「就先以城市為單位,發展一下外賣業吧。」

庾晚音眼睛一亮:「非常好,我入股了。」

謝永兒:「快遞也可以搞起來。哦不對,那得先改善交通……我造汽車你入股么?」

庾晚音笑道:「乾脆一步到位,造管道磁懸浮吧。」

「啊?那是什麼?」

庾晚音僵了僵。

《惡魔寵妃》是哪一年的文?她忘了看發表日期。

這該不會是一篇老文吧?這篇文寫出來的時候,有管道磁懸浮這個概念么?

她這停頓太過突兀,謝永兒詫異地看了過來。庾晚音慌了兩秒,臨時扯了個幌子:「沒啥,科幻文里看到過,我也解釋不清楚。」

「你建議我去造科幻文里的東西?」

「只是開個玩笑……」

謝永兒卻仍舊盯著她,雙眼中彷彿有明悟的光芒在緩緩亮起:「對了,你上次說,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裡人?」

庾晚音:「……」自己咋就生了這張嘴。

「北……小縣城,你沒聽過的。」

她心中叫苦不迭。明明已經分別在即,謝永兒這次要是刨根問底,繼而陷入存在危機,那完全是她在造孽。

卻沒想到,謝永兒突然眨了眨眼,那一星光芒轉瞬就熄滅了:「好吧。」

有一剎那,庾晚音奇異地感到熟悉。

謝永兒方才的面色變化微妙極了,由躊躇,至壓抑,再至洒然,一切只發生在幾秒之內。但冥冥之中,庾晚音卻看懂了。

對方就像是站在一扇無形的巨門前,已經伸手良久,最終卻在此刻轉身離去。

進一步是萬丈深淵,退一步是人間如夢。謝永兒神情有些恍惚,微笑道:「等我搞起外賣,記得教我幾道你家那邊的特色小吃。」

庾晚音回過神來:「好。」

剛才,為何她會覺得似曾相識?

謝永兒回去了。庾晚音仍站在門外,抬頭呼出一口白霧。

夜空中孤月暫晦,群星顯現了出來。庾晚音原本只是隨意一瞥,抬頭時卻忽然定住不動了。

片刻後,身後傳來腳步聲,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:「你不冷嗎,這麼久都不回來?」

「我終於看出來了。」庾晚音激動地抬手一指,「那幾顆星星,是不是幾乎在一條直線里?」

夏日裡,阿白也曾拉著夏侯澹看過天,還說過什麼東西快要連成一條線了。

庾晚音:「我後來去查過阿白師父的預言,『五星並聚』指的就是這種星象,古書里說,這是君主遇刺之兆。」

夏侯澹:「那倒是挺準的。」

庾晚音大搖其頭:「不是,你再仔細看,那尾巴已經開始拐彎了,不再是一條直線了。這說明什麼?說明這一劫過去了呀。打敗圖爾後,你已經成功改命了!」

她振奮道:「否極泰來了,明天肯定沒事。」

夏侯澹失笑:「現代人開始相信天象了?」

「信則有不信則無,反正我信。明天,讓我一起去。」庾晚音冷不防殺了個回馬槍。

夏侯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:「晚音。」

「我知道,該說的你都說了。但……這兩天你一直怪怪的。說士氣低落都是輕的,你好像一直在準備後事!」

夏侯澹剩下的話語都被頂了回去。

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?

庾晚音看見他的表情變化,更加揪緊了心:「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。你去犯險,卻叫我干看著,你想想我的感受……」

「那非要一起赴險,你才會安心?」

庾晚音將心一橫:「對。」

「皇后呢?不當了?」

「萬一干不掉端王,這皇后也只是個擺設,我不想玩一輩子角色扮演。」

夏侯澹定住了。

良久,他輕聲問:「所以你是說,你寧願跟我死在一起?」

庾晚音吸了口氣。對方這個問題是認真的。

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悲觀,卻莫名知道,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。

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會兒:「我穿過來,就等於已經死過一回了。原以為死後會上天堂,沒想到來了這麼個地獄副本。其實中途有幾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,但是因為有你一起組隊,不知不覺,也堅持到了現在。」

夏侯澹悄然轉頭,目不轉睛地看著她。

庾晚音:「我們做了好多事啊,預防旱災、打敗太后、結盟燕國……就算終止在這裡,我也要誇自己一句好樣的。當然,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,還想做許多事,謝永兒說的商業帝國我也很有興趣……可是這條路真的太累了,太累了。」

嗓子有些發緊,她才意識到自己哽咽了。

她伸手牽住他:「你答應過的,無論生死,都不會讓我孤單一人。你想食言么?」

夏侯澹笑了:「好。」他將她擁入懷裡,「那就一起吧。」

真好啊,這就是書里說的「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」吧。可憐這一腔如海深情,錯付給了一張厚重的假面。

但如果只剩今夜……

夏侯澹低頭吻住她。雪後的宮中萬籟俱靜,這一吻只有滿天星辰見證,沉寂而溫柔。

他伸手一勾,領著她朝溫暖的室內走去。

就將這張假面戴到天明吧,他卑劣地想。

燈火搖曳,肢體交纏。庾晚音放縱自己沉溺其中,思緒歸於空白之前,忽然靈光一現,找到了答案。

她剛才如觀鏡般看懂了謝永兒,只因為她自己面前,也有一道不敢推開的門。

為了不再思考下去,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,與他一道縱身沒入歡愉的洪流。

端王府。

夏侯泊跪在地上為亡母燒完一疊紙錢,起身平靜道:「去各就各位吧。」

他的親信們聞言散去,只剩一道身影還跪在原地。

夏侯泊垂眼看著他:「我說過,為了避免被他們用天眼預知,我會在最後關頭增加一個小小的計劃。現在就是時候了。」

死士:「請殿下吩咐。」

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:「我說,你記。」

滿城冰凍三尺的寂靜中,傳來孤零零的一聲敲更。

新的一年來臨了。

翌日,旭日高升,吉時已至,身著喪服的皇帝行過祭禮,又聽大臣念過哀冊,率文武百官護送著太后的三重梓宮,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外行去。

夏侯泊驅馬跟在隊伍里,微微抬眸望向前方。

今日跟隨聖駕的侍衛比平時多了不少,簇擁在龍輦周圍,硬生生將皇帝與臣子們隔開了一段距離。眾臣之後,又有禁軍數百人壓陣。

看來皇帝還是做了防備的。不過己方的計劃妙就妙在,除非皇帝未卜先知,否則無論多少護衛都形同虛設。

——除非他未卜先知。

接近山腳處,安賢走到龍輦旁躬身道:「請陛下扶柩上山。」按照禮俗,這最後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,以彰純孝。

哀樂一時大作,夏侯澹下了龍輦,走到運送梓宮的車駕旁,伴著車駕繼續朝前步行。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斷入地,形成了一面高約十餘丈的陡直石壁。再往上,積雪覆蓋,悄無聲息。石壁對面,則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。

夏侯澹步履莊嚴,目不斜視,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範圍。

還差十五步——

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馬,引得身後隊伍一亂。

十步——

山上數聲慘叫,跟著是一聲厲喝:「有刺客!!」

眾臣嘩然,下意識地爭相朝後退去,同時仰頭張望,試圖看個究竟。

隊伍中的夏侯泊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悠然停步,轉過身來。

視線對上的一瞬間,皇帝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。

石壁上方的金鐵之聲響作一片,卻看不到人影,只能見林木抖動,大塊大塊的積雪與土石簌簌落下。接著一陣驚呼,有人嘶聲吼道:「陛下快躲!」

黑沉沉的巨物從天而降。

眾人再度慌忙後退,一個絆倒下一個,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。

那物直直墜下,一聲巨響,在他們眼前砸出一隻深坑。眾人方才看清,那岩石足有一人多高,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,足以將人砸成肉餅。

而這巨石落地處,距離夏侯澹不過十步距離。

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,今日的殯葬就又多出一個主角了。

侍衛一擁而上,護著皇帝撤退。夏侯澹彷彿也被嚇破了膽,匆匆往回跑了一段,這才暴怒道:「何人行刺?速速擒來!」

石壁上方,數十道人影出現。為首的正是禁軍新統領高太尉:「陛下受驚了,屬下已誅滅刺客,活捉頭目一人,這便下山。」

話音剛落,雪後寂靜的山林中,有人影開始移動。

夏侯泊運足目力望過去,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,朝著山下圍攏過來。更遠的官道上,也傳來了兵馬行進聲。

今日來到這邶山附近的禁軍,絕不止隊伍後面那幾百人。而那石壁上準備的其餘幾塊巨石紋絲不動,顯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滅。

未卜先知?這項技能在夏侯澹的陣營里,屬於儲備過剩。

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著自己。他也知道禁軍將此地圍成一圈後,即將上演的全套戲碼。

他的臉色絲毫未變,還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。

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。

高太尉很快將人押了下來。夏侯澹身邊的侍衛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,又一通拳打腳踢的搜身,末了大聲道:「屬下在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。」

全場落針可聞。

文武百官齊刷刷地望向夏侯泊。

刺客應該不會愚蠢到隨身攜帶端王信物的地步。但他帶沒帶其實無關緊要——夏侯澹需要侍衛搜出令牌,侍衛就搜出了令牌,如此而已。

在場的沒有傻子,見此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:這對天家兄弟這是要上演決戰了,就在此刻,在他們眼前。

「端王!」一聲暴喝,李雲錫激情擂起戰鼓,「你竟敢——!」

卻見夏侯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,沖著那侍衛悲憤道:「你、你胡說!」

李雲錫:「……」

這老狐狸擱這兒畫什麼皮呢?

夏侯泊「撲通」一聲跪下了:「定是有奸人陷害,求陛下明察,還臣清白啊!」

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,聞言左右為難地看看侍衛,再看看刺客,受氣包似的啞聲道:「母后的棺木都險些被砸碎,這些刺客究竟受誰指使,定要徹查到底。皇兄也受驚了,不如先回城裡去歇息吧。來人,護送皇兄回府。」

一聲令下,四下的禁軍立即朝端王涌去。

夏侯泊相當配合,優雅地行了一禮,轉身主動迎向禁軍,垂在身側的手指抬了抬。

便在此時,人群中忽然有人「咦」了一聲:「啟稟陛下,臣見過這個刺客。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。」

出聲的臣子是個端王黨,說完還要大聲問道:「庾少卿,你見了自己家丁,怎麼不相認?」

人群炸了。

繼端王之後,庾少卿也體驗了萬眾矚目的待遇。他遠不似夏侯泊淡定,當場雙腿發軟:「一……一派胡言,我從未見過此人。」

李雲錫:「怎麼可能是庾少卿的人!誰不知道庾少卿德義有聞,清慎明著……」

「奇怪啊,」一道清越的聲音加入進來,「庾少卿剛剛當上國丈,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,卻轉而去與端王合謀弒君,他瘋了么?」

李雲錫噎了一下。

幫腔的是爾嵐。她這陰陽怪氣的一句可頂他十句,順帶還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。

李雲錫:「就、就是。」

端王黨見狀不幹了,又有一人站了出來:「陛下,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壽時,確實見過這名家丁。庾兄,你的家丁是怎麼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?這中間必有蹊蹺。」

庾少卿已經被嚇破了膽,踉蹌跪地:「這、這、這……」

在場的擁皇黨見他這做賊心虛的表現,心下發寒。

那幾個端王黨未必真能記住區區一個家丁的長相,但他們敢在這關頭開口說話,就說明他們早已知道,這刺客確實和庾府脫不開干係,只需徹查下去,這口鍋就能扣到庾少卿頭上。

難道這新任國丈真的瘋了?

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見那刺客的臉,就如墜冰窟。

家丁確實是他的家丁,但此人什麼時候成了端王的刺客,他竟全然不知。

然而,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呢?說出來了,又有誰會聽那後半句?

說白了,今日這場面里,最不重要的東西就是真相了。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極淺,混得左右不逢源,如今女兒飛上枝頭變了鳳凰,眼紅他的倒還比巴結他的更多。看眼前這勢頭,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將他推出來做替死鬼的!

端王啊端王,到底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他了?

幫腔的端王黨越來越多,庾少卿汗如雨下,愴然磕頭道:「陛下,老臣冤啊!這人……這人是端王派來的姦細!」

「哈哈哈哈。」那嘴角帶血的刺客頭目忽然笑了,「我就奇怪了,你們為何都覺得我是受人指使?庾大人,咱們兩個究竟是誰指使誰,你能不能說明白?」

庾少卿險些厥過去:「你在說什麼鬼話,我根本不曾——」

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聲。被拱上了戲台還想逃,也得問問老爺讓不讓。

那家丁桀桀怪笑,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染血的香囊:「你們方才搜身,怎麼沒搜出這個?」

暗衛:「……」

他們只會搜到需要搜到的東西。

那香囊工藝粗糙,紅艷艷的底色上,烏漆墨黑地綉了一男一女,共騎著一隻展翅的雕。

夏侯澹瞳孔微縮,下意識地看向身側。他的貼身侍衛中,站著一道略顯瘦小的身影。

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動,眼睛微微一眯。

家丁:「這香囊是誰繡的,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來吧?」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,「老子今天橫豎逃不過一死,臨死也要說個痛快,免得被你們當作宮闈秘史壓下去了!」

昨夜。

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:「我說,你記。」

死士接過一看,信上是女子字跡,談不上娟秀,寫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話——都是庾晚音在冷宮中忽悠端王用的。

夏侯泊:「香囊你隨身帶著,信件你藏到庾府,等人去搜查。如今所有人都猜測庾後懷孕,皇帝廢了太子,是為了給她腹中的孩子讓道。但你被捕後要當眾招供,庾後腹中是你的種。

「她在入宮前就與你眉來眼去,入宮之後還總是找你,與你珠胎暗結。沒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,你們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,紙是包不住火的,不如趁著端王與皇帝反目,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。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,你們埋伏在邶山,想著萬一失敗,就栽贓給端王。

「沒想到被人認出,陰謀告破,你想著自己是活不成了,臨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。」

死士一一記下,卻又不解道:「殿下,皇帝真的會相信這番話么?」

夏侯泊:「他信不信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,在場的文武百官都會聽見。」

如此一來,庾晚音永世洗不脫妖女之名,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護她,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。

死士:「萬一皇帝根本沒做防備,咱們一擊即中,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?」

夏侯泊:「那你就不招供了。就讓庾後腹中之子,成為夏侯澹的遺腹子吧。」

「……庾後並未真的懷孕。」死士提醒道。

夏侯泊笑了笑。

於是死士腦中轉過彎來:沒關係,夏侯泊掌權後,她自然會懷上的。將來孩子是幼帝,而夏侯泊是攝政王。

他們籌謀的一切,所求無非四個字:名正言順。

端王要的不僅僅是權力。他還要萬民稱頌,德被八方,功蓋寰宇。他還要君臣一心,勵精圖治,開創一代盛世。

所以他絕對不能背負著弒君之名上位。

他要當聖主,而聖主,總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後繼地為之而死。

死士在心中飛快地複習了一遍台詞,從容開口:「庾——」

他也只說出這一個字。

一聲炸響,他眼中最後的畫面,是皇帝對他舉起一個古怪的東西,黑洞洞的口子冒著青煙。

死士倒地,整個人痙攣數下,口吐鮮血,徹底不動了。

夏侯澹一槍崩了他,轉身就去瞄準端王。

名正言順,誰不需要呢?他們隱忍到今天,也正是為了師出有名地收拾端王。但這一切有一個大前提:事態必須按照己方的劇本發展。

顯而易見,今天手握劇本的不止一人。

夏侯澹剛一轉身,心中就是一沉。

短短數息之間,他就瞄準不到夏侯泊了。

夏侯泊已經消失在了禁軍組成的人牆之後。距離卡得剛剛好,隔著無數臣子與兵士,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。簡直就像是……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麼武器一般。

而那些剛剛還包圍著端王的兵士,不知何時已經以保護的姿態將他擋住了。

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變,連聲喝止不成,氣急敗壞道:「你們想要反了嗎?!」

沒有一人回答他。無形之中,在場的數千禁軍分成了兩撥,各自集結,互相對峙。

兩邊陣營中間,是手無寸鐵瑟瑟發抖的百官。

北舟耳朵一動,低聲道:「不止這些人。林中還有伏兵,應該是他囤的私兵,或是邊軍已經趕到了。澹兒,他根本沒指望用幾塊石頭砸死你,他的後手比我預想中多。」

到了此時,夏侯泊還在兢兢業業地大聲疾呼:「陛下!那刺客死前說了個『庾』字,陛下為何急著殺他?他手中那香囊是誰繡的,陛下難道不查嗎?」

大臣們早就縮成鵪鶉不敢吱聲。人群中,李雲錫梗著脖子想回敬一句,被楊鐸捷一把捂住嘴。楊鐸捷貼在他耳邊急道:「別說話,文斗已經結束了。」

箭在弦上不得不發,一場惡戰終是無可避免。

夏侯泊:「陛下為一女子,竟要不辨黑白,對手足兄弟下手么?那庾後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,先前衝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,反倒是母后忽然橫死……」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衛,「庾後,你無話可說了么?」

那矮小侍衛渾身一震。

夏侯澹目不斜視:「讓他閉嘴。」

高太尉一聲怒吼,直接定性:「拿下叛軍!」

與此同時,夏侯泊也喊出了名號:「除妖女,清君側!」

兩邊橫刀立馬對沖而去,一時大地搖顫。

困在中間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後夾擊,一旁又是山壁,四面只剩一面出口,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。

李雲錫等人被人群推搡著奔向那山林,剛剛跑進幾步,又被逼退了出來。

林中的伏兵出動了。

這些人方才隱在樹叢間,連氣息都掩蓋得幾不可聞,只有北舟這樣的絕世高手才能發現端倪。此時浩浩蕩蕩地殺出來,龐大的隊伍竟望不到盡頭。

為首一人一聲號令,將士齊齊拔劍,人還未至,那凌厲的煞氣已如黑雲壓頂,與一盤散沙的禁軍判若雲泥。

李雲錫罵了一聲:「邊軍……」

這般氣勢,只可能是沙場上刀口舔血練出來的。

這麼多邊軍,怎會出現在此?無論是從北境還是南境,他們一路奔赴此地,都城不可能連個警報都收不到。

唯一的可能是,中軍洛將軍或是右軍尤將軍回朝述職時,就留了人手沒帶回去。他們從那時起就隱在附近,只等著端王振臂一呼。

這一變故顯然不在夏侯澹的預判之內。沖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軍措手不及,一對上這群閻王,幾乎是瞬間就被衝破了防線,登時節節潰敗。

群臣鬼哭狼嚎,四散奔逃。

雖然兩邊都在乎名聲,有意繞開了臣子,但刀劍無眼,仍舊嚇得他們連滾帶爬。

李雲錫在文臣中算是體魄健壯的,邊跑還邊拉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。四下殺聲震天,遠處還有幾聲炸響,似乎是從皇帝那方向傳來的,他不知是何物,只知道聽上去甚為不祥。

忽然一聲馬嘶,一匹驚馬脫離了路線,朝著他們直直撞來。李雲錫眼疾手快,一把推開一個蹣跚的老臣,自己就地一滾,險險避開了馬蹄。

「李兄!」楊鐸捷躬著身靠近過來扶起他,「沒事吧?」

李雲錫嗆著灰:「不用管我,你們朝沒人的地方躲——爾兄呢?」

「沒看到!」

李雲錫急切抬頭,在人群中搜尋著爾嵐,目光掃過某個方向,瞳孔一縮。

楊鐸捷:「李兄?李兄你去哪兒!」

李雲錫拔腿就跑,從刀劍叢中飛奔而過。

遠處被遺忘的山間小道上,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拚命朝上爬。就在他的注視下,對方閃身躲到了樹後。

爾嵐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麼?李雲錫想起那巨大的落石,再一看兩邊人馬進退的方向,立即知曉了答案。

但這一節他們能想到,別人自然也能想到!

禁軍乍遇強敵,士氣頓消,本就是一群各自為營的牆頭草,如今鬥志一失,陣型都開始潰散。

夏侯泊沒有上馬,冷靜地隱在人牆之後,遠遠望著皇帝那頭不斷傳來古怪的炸響。

但開火的卻不是皇帝。

開戰之後,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。

或許是為了掩人耳目,那矮小侍衛並沒有躲在皇帝身後,而是與其他侍衛一道衝出來作戰。但「他」底盤不穩,腳步虛浮,明顯不是練家子。

打鬥片刻,「他」很快就左支右絀,不得不從懷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。

夏侯泊看到此處,遙遙一指:「去將那侍衛拿下。」

此時那侍衛正彈無虛發,槍口下倒了一片,逼得餘人無法近前。

——如果夏侯泊沒有調查過邶山享殿里的彈坑、沒有派死士觀察過庾晚音的武器形狀,他此時或許還真會束手無策。

夏侯泊一舉臂,六七個死士合圍而上,以身為餌,直衝著槍口而去。

那侍衛果然手忙腳亂,倉皇開槍,剛剛擊斃兩個,冷不防一張大網從天而降,兜頭將「他」罩了進去。

侍衛猛烈地掙紮起來,然而死士們撲過去拽住網繩,合力一扯,那大網猛然收緊,將其手腳牢牢困住,再也移動不了分毫。

侍衛倒在地上徒然扭動著身軀,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動。

確認「他」再也舉不起手臂後,夏侯泊才下令:「奪了她的武器,撕了她的人皮面具,把她吊到樹上給所有人看清楚。」

然後以她為質,讓皇帝鳴金收兵,乖乖回宮接受看守。

皇帝不能死在今天、死在這裡。他必須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智,在宮中瘋魔而亡。

李雲錫氣喘吁吁:「停下!」

爾嵐:「別管我。」

「上面不可能沒人,你去也只是送死。」李雲錫咬牙追去,卻總落她幾步,只能伸直了手臂試圖扯住她,「我去,我去總行了吧!」

爾嵐笑了一聲:「說什麼呢,李兄不想當肱股之臣了嗎?」

「我入朝就是為了死得名垂青史,別搶——我的——機會!」李雲錫飛撲一步,終於拉住了爾嵐的手腕,用力一扯,將她甩到了身後,「看你這細胳膊,至少我肉厚力氣大——」

「我是女子。」

「——推得動那石……」李雲錫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
趁他如遭雷劈腳步一滯,爾嵐再度超過了他:「回去吧,李兄。我在朝中本就不成體統。」

石壁上的場面極其慘烈。

端王的叛軍步步緊逼,很快將夏侯澹的禁軍逼退到了石壁下方。此時落石下去,就算砸不死皇帝,也能砸死一片禁軍。

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,一開戰就沖了上來,想搶佔巨石。

夏侯澹的暗衛留在此地看守,想放箭將其攔在半山腰。對面立即以牙還牙,亂箭如蝗。

戰到此時,巨石邊屍橫遍地,已經只剩三四個倖存的暗衛,都受了重傷,靠著巨石的遮擋勉力支撐。

爾嵐剛一冒頭就中了一箭,肩上劇痛,痛得她險些叫喊出聲。

她立即趴伏在地,死死咬著牙關,從近旁的屍身上扯下一副鎧甲,披到背上,朝著那幾塊巨石慢慢爬去。

暗衛忽然看見一個手無寸鐵的文臣獨自跑來,吃驚道:「你是何人?」

爾嵐:「往下看看,端王的人到哪兒了?」

暗衛一愣。

爾嵐:「我若是陛下,就會故意退得快些,引他們到石下。」

一個背上中箭、面白如紙的暗衛冒死探出身子,朝下望了一眼,又飛快縮了回來:「真的,現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,難怪他們這麼著急……」

他又朝來敵放了兩箭,但重傷無力,箭矢半途就已墜落。

暗衛語帶絕望:「他們要上來了。」

他看了看仍在苦撐的同伴,深吸一口氣,轉身抵住了巨石。

爾嵐爬到他身邊,與他一道用力:「一、二——」

山下,幾個死士上前,一人去掰那侍衛持槍的手指,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。

面具被撕開一角,露出了底下的眉眼。

死士的動作驀地一頓,張口欲呼,那網中之人卻猛然暴起,骨骼悶響幾下,身形暴漲,剎那間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網!

兔起鶻落,幾息之間,死士全部倒下,露出本來面目的男人騰空而起,便如大鵬展翅,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,對著人牆後的端王舉起槍。

他身周空門大開,地面上無數暗器朝他射去,他卻擋也不擋,徑自扣動了扳機——

「砰!」

夏侯泊不得不躲。

他躲得快,對方的槍更快,彷彿預判了他的去向,「砰砰」兩聲連響幾乎沒有間歇!

夏侯泊剛剛踏地,就覺得什麼東西飛了出去。

半張臉上忽感潮濕,是他自己淋漓的血。

飛出去的是他的耳朵。

爾嵐與暗衛都負了傷,各自拼盡全力,竟只能將那巨石推動幾寸。

她豁出去大喊一聲,用身體朝著巨石撞去。

巨石動了。

爾嵐心中一喜,這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。

李雲錫:「一起。」

爾嵐:「你會死的!」

李雲錫望了她一眼,眼瞳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豪情,重複了一遍:「一起。」

千鈞一髮之際,容不得猶豫,爾嵐再次喊道:「一、二——」

第四個人撞了過來。

楊鐸捷:「一起。」

李雲錫:「……」

北舟身在半空逃無可逃,中了數枚暗器。他身軀開始下落,電光石火間,又是連開兩槍。

夏侯泊狗一般逃竄。

他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,衝出一段路,忽然心中咯噔一聲,下意識地抬頭一望——

「轟!」

一聲巨響,所有交戰的將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。

夏侯泊只剩上半身還露在巨石外面。他頑強地試圖往外爬,卻被牢牢壓住了腿,情急之下十指都摳進了泥里。

北舟落地,晃了一晃,再度舉槍。

沒彈藥了。

人群中傳來一道厲喝:「接著上,拿下皇帝!」

出聲的是邊軍伏兵的頭領。端王一倒,他們本該群龍無首,但這頭領顯然積威甚重,當下一不做二不休,接過了指揮權:「左翼,救端王!你們幾隊,去追庾後!」

叛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,今日不是勝利就是死路一條,當下愈發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撲去。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縱馬疾馳,要去另一邊城門找庾晚音。

北舟半身浴血地殺回夏侯澹身邊,只說了一個字:「撤。」

言罷不管不顧,背起夏侯澹就跑。

夏侯澹猝不及防,掙扎道:「叔,等等,我不能就這麼——」

「我不管!」北舟強硬道,「這邊頂不住了,你還想不想活?走,皇帝不當了。」

爾嵐等人爭相上山的同時,庾晚音驀然驚醒。

她立即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上,而夏侯澹並不在身邊。

昨夜夏侯澹答應了與她共赴邶山,然後他們親熱了起來。後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,她竟毫無記憶了。

「夏侯澹……」庾晚音咬牙切齒,掀開車簾朝外看去。馬車明顯已經出了城,外面卻不是官道,而是一條林間小路。一隊暗衛護送在側。

庾晚音:「停車!」

無人理會。

庾晚音:「快停下,陛下呢?」

暗衛開口了:「屬下有令在身,拚死護送娘娘,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回頭。」

「別白費功夫了。」對面有人涼涼道。

謝永兒坐在她對面,無奈地看著她:「都出城半個時辰了你才醒過來,看來蕭添採的迷藥還挺有用。」

庾晚音:「夏侯澹把我弄進來的?你也知情?」

謝永兒舉起手:「我可不知情,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,他臨時把你塞了進來。他故意瞞到最後一刻,就是為了確保無人泄密吧。唉,別生氣了,人還不是為了你?」

庾晚音從懷中摸出了手槍。

她心裡全是糟糕的預感:「邶山那邊如何了?」

「這會兒不可能知道啊,總要等逃到別的城裡,喬裝打扮安定下來,才能找人打聽吧。」謝永兒聽上去居然心情不錯,「你說我們會先去哪座城?」

庾晚音:「……」

「不好意思,我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,有點醉氧——」

謝永兒的語聲戛然而止。

下一秒,庾晚音只覺天旋地轉,整個人離座而起,耳邊傳來馬匹的悲嘶聲。

「絆馬索!」暗衛喊道。

庾晚音重重落地,眼前一黑。

箭矢破空聲。

打鬥聲。

暗衛倒地聲。

庾晚音揉著額頭坐起,身下居然變成了車壁。馬車整個兒翻了。謝永兒在她身側半趴著,緊緊捂著自己的胳膊,面色痛苦。

庾晚音悄聲道:「怎麼樣?」

「好像骨折了……」

一支箭破窗而入,擦著庾晚音的耳朵飛過,釘到了車座上。

「庾後,要不勞煩你自己爬出來?」遠處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。

謝永兒猛地抬頭:「是木雲的聲音。」

木雲站得遠遠的,望著手下與暗衛搏鬥:「端王要你,活的最好,死的也行。」

車內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懷,摸了個空。

木云:「自己出來吧,別逼我放火燒車。到時候你燒焦了認不出臉,端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。」

火光漸近。木雲還真不是說笑。

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,越著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槍。

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:「別急,慢慢找。」

謝永兒提高聲音:「真是遺憾,你堵錯人了。」

庾晚音吃驚地抬頭,謝永兒已經往窗口爬去。她伸手一拉,沒拉住。

謝永兒:「想不到吧,車裡是我呢。」

她一爬出車廂就被人擒住,拖到了木雲面前。

木雲愣了愣,不怒反笑:「我道是誰,這不是謝妃娘娘么?」

謝永兒雙手被反剪,還扯動著骨折處的傷,忍得冷汗直下,斷斷續續道:「你……反正也被罷免了,倒不如……跟我一道反了,反正端王……也不是良主。」

木雲陰惻惻道:「的確,我蹲守在這兒也只是孤注一擲,賭一把皇帝會送走庾後,再賭一把他們會選一條偏僻小路。我自詡洞察人心,日後也該是端王麾下第一人。如今卻要機關算盡,只為了換回他一絲垂憐,你說,這是拜誰所賜呢?」

謝永兒極力調整語氣,安撫道:「你不明白……」

「當然是拜你所賜啊!」木雲目露凶光。

謝永兒身後之人突然施力,按著她跪了下去。謝永兒痛呼一聲,緊跟著臉上就被連抽數掌。

木雲抽完了,欣賞了一會兒她忍氣吞聲的表情,忽然大笑:「你真以為這點雕蟲小技,就能保住車裡的人?」

「你在……說什麼?」

「放心,你們都不會被落下的。」木雲抽出匕首,一邊刺下,一邊漫不經心道,「把車燒了。」

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。

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響。

他停下手中動作,倉皇抬頭,只能看見由遠及近,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。

他的腦中迴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:「享殿里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,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……」

接著他就無法思考下去了。因為那坑洞出現在了他的腦中。

領頭的一死,餘人樹倒猢猻散,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了。

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。

木雲辦事很有效率,倒地之前,已經在她身上捅出了幾個洞。

「沒事沒事,止血就好。」庾晚音雙手發抖,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血窟窿,聲音都變了調,「蕭添采人呢?!」

謝永兒笑了:「你忘了么?他留在宮裡,換我自由。」

「我們回去,我們回去找他,你再堅持一下……」

「聽我說。」謝永兒抓住她的手,「不要告訴蕭添采。他知道我死了,說不定會罷工。」

庾晚音急紅了眼:「閉嘴!」

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,禁軍鬥志全無,兵敗如山倒。

端王黨哪裡會任他逃走?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了,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,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衣角。

然而北舟渾身都在流血,飛奔片刻,步履漸漸遲緩。

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了多久了,開口道:「北叔,把我放下,你自己逃吧。」

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,像是聽了個巨大的笑話:「天塌了我也不會拋下你。」

「我本就命不久矣。」

「胡說!只要不當這狗屁皇帝,你肯定能長命百歲,叔去給你找葯……」

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了一下:「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。」

北舟腳下未停,嘴上卻突然沒聲了,不知聽懂了沒有。

夏侯澹:「我不是夏侯澹,我只是借用這具軀殼的一縷孤魂。先前種種,都是我騙你的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叔?」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,語聲迫切了些許,「你明白了嗎?我不是——」

「我聽懂了,你不是她的孩子。」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,彷彿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蒼老,「但她也不會想看到你受苦的。」

他猛提一口氣,仰天長嘯,聲震山林。

「端王的人上來了。」爾嵐躲在剩下一隻巨石後,望著身邊幾人,「能與諸君同日赴死,是我生平幸事。」

李雲錫滿臉糾結,最後彷彿痛下決心,握拳道:「爾兄,其實我——」

「哈哈哈,不如我們在此結義,來生再做兄弟!」楊鐸捷慷慨道。

爾嵐:「妙啊。」

李雲錫:「……」

「好好活下去……把商業帝國搞起來。」謝永兒目光開始渙散,「別難過,我要回到……書外面的世界了。」

庾晚音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。

對於紙片人,哪有什麼書外的世界?

謝永兒:「等回到現代,我就去你的家鄉,嘗嘗你說的……豆什麼……」

「豆汁兒。」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她臉上,「還有炒肝、炸醬麵、烤鴨、蒸花鴨、蒸羊羔……」

謝永兒在她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了眼。

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動。

天選之女意外離世,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,山石震蕩,搖搖欲墜,彷彿行將轟然崩塌。

庾晚音緊緊抱住謝永兒的屍體,想為她擋去塵土與落木。

她腦中一片空白,只剩一個念頭: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槍?

地震持續了整整一刻鐘,天地方才堪堪息怒。

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,直到暗衛將她拉起:「娘娘,咱們必須繼續前行了。謝妃的屍身,可否就地安葬?」

「……」

「娘娘?」

庾晚音深吸一口氣。眼前活著的暗衛只剩五人,還都負了輕傷。

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,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:「葬了吧。盡量把咱們的痕迹都抹掉,或者去別處也留下些痕迹,迷惑追兵。」

於是留下一人善後,剩下四人護著她繼續趕路。馬被殺了,他們只能步行,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。

這一日夕陽西下時,庾晚音體力告罄。他們尋了處山洞過夜,不敢生火,就翻出乾糧來分食了。

庾晚音只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,退去角落裡抱膝坐著,眼神發直。

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,她腦中翻來覆去,卻只有兩個問題。

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?

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那把槍?

或許是因為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,暗衛幾次三番偷看她,末了交頭接耳幾句,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:「娘娘。」

庾晚音慢慢抬眼。

「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,說要等平安脫險後再交給娘娘。屬下擅作主張,提前取出來了……或許娘娘會想讀。」

庾晚音一把奪過信,粗暴拆開,借著最後一縷夕照急急地讀了起來。

信上全是簡體字,但寫得秀逸瀟洒,不是夏侯澹慣常給她看的字體,一筆一划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。

第一行寫著「吾妻晚音」。

第二行是:「我叫張三。」

吾妻晚音:

我叫張三。

想笑你就笑吧,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,才會叫這麼個名字。其實恰好相反,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,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,一定會讓我成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。

事實也的確如此,我從小到大,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。從小學到初中,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。不過嘛,除了這個酷炫的名字,我倒是挺乏善可陳的。成績不好不壞,只有物理拿過兩次第一。至於英語,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。

哦對了,我體育還不錯,校運會上老是被班裡逼去報名長跑。

讀到這裡你可能會奇怪,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。

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,我沒有更後面的記憶了。

初三那年,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,被一個彈窗小廣告吸引進了這本書里(這個故事告訴我們,上課要專心聽講)。剛成為夏侯澹的時候,這廝的身體發育到六歲。

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。

這麼算來,我成為夏侯澹的時間,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了。

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,「書外面」的世界是真的存在,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。畢竟,一個同時存在空調、互聯網、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,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了。

說來好笑,當初來到此地,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裡。可如今回頭去看,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了。前塵種種,反倒猶如華胥一夢。

直到你問出那句「howareyou」。

原來那一切是真的。原來我曾經有血有肉地活過,有過父母,有過朋友,有過未來。

我是一個卑劣的人。你在那一瞬間拯救了我,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騙你的方針。取得你的信任,成為你的同盟,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。只有這樣,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,讓太后和端王血債血償。

在你面前,我不僅將過往盡數粉飾,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,努力扮演一個你所熟悉的現代人。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血嚇走你。

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,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,自己離他已經多遠了。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,次數多了,也就習以為常。你來一個月後,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紙條來,喊我下課一起衝去食堂。醒來時摔了幾副杯盞,只想讓四面宮牆內多些聲響。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一切,一了百了。

你來得太遲了,晚音。這裡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了。你只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。生而不為人,我很抱歉。

——你剛才是不是看笑了?多笑一笑,你最近太不開心了。

我說不清是何時愛上你的。作為張三,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;作為夏侯澹,卻又近乎魔障。我只知道從那以後,我就更害怕露餡了。

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。可當他們離岸太遠,註定無救,再死死扣住浮木,就只會將浮木也帶入水中。

我希望,至少可以不讓你沾上血跡。我希望在這黑風孽海,至少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。我希望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。我最希望的,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,皎皎如月,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、大殺四方的小姑娘。

如果你暫時膽怯動搖,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,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,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。

無憂書城 > 穿越小說 > 成何體統 > 第20章 決戰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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